【内容摘要】 网络文艺与人工智能“技术同根”。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让人工智能艺术释放出强劲的新质生产力,给网络文艺业态带来全方位深刻变化。在创作实践中,AIGC的应用存在中文数据信息资源不足、缺少肉身感知的生命体验和原创力稀缺等问题。新时代的网络文艺应对人工智能挑战,需要直面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三大变化:一是网络文艺生产方式改变,昔日作家艺术家的独立创作转变为“人—机”互动式生产;二是网络文艺作品形态改变,图文互补、文音影合一将成为网络文艺主流;三是行业洗牌,重塑网络文艺的存在方式和运营模式。我们要积极接纳并主动适应人工智能的技术赋能,助推新时代AIGC艺术创新,开辟网络文艺新蓝海。
【关 键 词】 人工智能 网络文艺 人工智能艺术 创作三道坎 应对挑战
人工智能对文艺的影响,最直接也最深刻地体现为对网络文艺的影响。这不仅因为网络文艺与人工智能“技术同根”,还在于这一技术之“根”的每一次进步都带来网络文艺的巨大改变。从PC端到移动端,从类型小说的“超长续更”到网文IP的市场分发,从单一的文字表达到“文—图—音—影—游”多媒融合创作,直至出现“文→艺→娱→产”的“链式”发展,数字化技术的“矢量性迭变”一直是网络文艺创新的强劲驱动力。现在,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的蜂拥而至又一次带来新的挑战,转型期的网络文艺究竟是在新技术的根脉上生长出艺术的参天大树,还是在“危”与“机”并存的语境中重新洗牌?这是网络文艺在新时代新征程中不得不面对的一次严峻考验。
一、未来已来:人工智能及人工智能艺术
人工智能(简称AI)1956年诞生于美国,随着计算机网络的兴起,特别是数字化技术的快速进步,近年来它以加速度的方式向我们奔涌而来。2022年11月30日,美国OpenAI公司发布ChatGPT,引发了全世界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激烈竞争,各类智能大模型纷纷涌现。据统计,美国有研发大语言模型的公司66家,中国多达238家。截至2023年底,中国已发布超过79个拥有10亿以上参数的基础大语言模型,相同等级模型下,美国发布数量达100个。全球范围内累计推出的10亿以上参数大语言模型总数为202个,其中中美两国所发布的模型总数占比近90%。2023年8月,我国首次正式公布了可供使用的11种语言大模型。2024年4月2日,国家网信办公布了117个完成备案的最新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语言大模型,包括文心一言、通义千问、云雀、盘古等。未来人类对人工智能的应用需求堪比互联网本身,“未来已来”的技术现实或将让人类的“数字化生存”以加速度方式展现出无限美妙又难以预知的未来。
从技术特性看,人工智能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其特点是能利用复杂的算法、模型和规则,通过自我学习、自我训练、自我进化,形成自己编程升级程序以创造新的原创内容的能力。从OpenAI公司发布ChatGPT大语言模型开始,生成式人工智能迅速涌现出一个不断升级的庞大系列:ChatGPT→ChatGPT3.5→GPT4→GPT4Turbo→GPT4Gemini→GPTs→Pika→Claude3→Sora,还有新近发布的GPT-4o,以及微软、谷歌开发的Bing Chat、Google Bard、WizardLM-2等,其所创造的文本、图片、声音、视频和代码等多种类型的内容,已全面超越传统软件的数据处理和分析能力。另一类是与AIGC直接相关并为之提供服务的视音频技术类制作工具,如Midjourney、Stable Difusion、Runway、Eleven Labs、Dall-E 2、LTX Studio、Phoenix等用于制作图形、图像、视频、音频、数字人的各类应用软件。目前这两类人工智能工具均处于不断升级更新中,但无论哪种类型,生成式人工智能都存在两大硬件软肋:一是“电力饕餮”,算力能耗需求巨大,如ChatGPT每天要响应大约两亿个请求,需消耗超过50万度电;二是“芯片海量”,对GPU芯片的质和量有巨大需求。英伟达公司的成功就在于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智能GPU供应商。
人工智能并非为文艺而生,它施之于文学艺术创作不过是其强大技术赋能的副产品之一。但人工智能一旦与文艺“联姻”,便显示出超强的艺术制作能力,其释放的新质生产力将突破艺术惯例,垦拓艺术边界,给文艺业态带来“格式化”般的变化。在我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已陆续出现人工智能创作程序,其中,有一定影响的App有“猎户星”“稻香老农作诗机”“微软小冰”“乐府”“九歌”等作诗软件,以及“作文快手”“橙瓜码字”等写作工具。2012年出版的《网络文学词典》就收录了文学创作软件词条21种。2023年,阅文集团开发了网文大模型“阅文妙笔”和作家助手妙笔版,中文在线发布了“中文逍遥”,这是网络文学领域最早开发的两款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软件,展现了人工智能技术在网络文艺创作领域广阔的应用前景。已有的AI文艺创作大多集中在诗歌、图像、影视、游戏、动画领域,用于小说创作的工具目前只能写短篇,或进行辅助性故事创意,帮助作者写作某些情节桥段。与AI诗歌、AI小说创作相比,人工智能在视频、音频艺术制作上更具创造力,并已经在影视、短视频、游戏、动画和音乐领域有了广泛的应用。例如:美国OpenAI公司2024年2月发布的Sora文生视频大模型具有出色的三维场景和文本理解与呈现能力,被称为“世界模拟器”,能根据用户提示创建最长60秒的逼真视频,显示出对真实物理世界的逼真模拟,以及在角色一致性和长镜头稳定性方面的突破,其创作的《雨后的东京街头》《中国龙年舞龙》等作品令人惊艳。用AI音乐生成类工具Suno创作音乐,用户只需输入歌名或简单的提示词,然后选择自己喜爱的音乐风格,便可在一分钟内得到两首时长在两分钟内的歌曲。如此“一键成曲”不仅门槛低、速度快,而且歌曲完成度很高,Suno被誉为“音乐界的ChatGPT”。有网友尝试让Suno唱菜谱,配上旋律后居然十分流畅动听;还有人将自己打工的心酸经历输进指令,生成的歌曲曲尽其妙,发到网上后引起广泛共鸣,让众多普通用户体验到自己写歌的快乐。2024年4月1日,TAVUS公司发布的Phoenix模型,利用先进的神经辐射场技术,秒级实现数字人克隆,高度逼真地生成人类说话视频。只需上传一段简短的视频和相应文字,Phoenix就能生成一段与原视频高度一致的面部动作和表情,实现唇形同步、语音同频,而且可以进行多语种视频翻译,呈现出惊人的视频输出效果。4月16日,京东创始人刘强东化身AI数字人“采销东哥”开启直播带货,表明这一技术已进入商业应用阶段。3月6日,全球第一部AI电影《终结者2:审判日》在洛杉矶Landmark Nuart剧院首映,影片长达90分钟,由50人的剧组耗时三个月制作,全部内容制作流程均由AI生成,使用的人工智能模型为ChatGPT、Runway、Midjourney、ElevenLabs,这一“类智人破圈”式创作意味着AI电影时代的到来。3月22日,清华大学元宇宙文化实验室制作的国内首部AI全流程微短剧《补天》上线,其视频、美术、分镜、配音、配乐全部由AI完成。3月25日,华东师范大学王峰教授率领的“文学计算团队”运用“大模型长篇小说创作系统”,以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方式完成的百万字玄幻小说《天命使徒》上线内测,在智能文学和文学地图绘制方向上开启先河,是国内第一部人机融合创作的长篇小说。3月27日,著名AI平台Lightricks发布的AI电影生成工具LTX Studio比Sora更好用,可以一键拍电影,只需给它一段文字提示,它就可以生成一个完整的电影剧本,然后自动把剧本变成视频。良好的性能让它能精准控制镜头的角度,成功塑造人物,还能一键完成剪辑、特效、音乐、旁白等后期工作。
国内首部AI全流程微短剧《补天》(来源:“央视频”微信公号)
人工智能及人工智能艺术已经登上历史舞台,不难预见,日后它必将以“非新闻”的方式不断涌现出来。当人工智能完成从“技术工具”到“创作伴侣”、再到“艺术主人”的蜕变后,人类在自己的艺术家园里还是那个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自己创造自己的创造者”吗?
二、技术“潘多拉”:AI创作三道坎
人工智能的单项能力诸如下围棋、自动驾驶、人脸识别、信息爬梳、远程遥控等都远超人类。生成式人工智能更是能依靠自我学习和预训练,形成强大的自我进化力,其学习速度是人类的千倍以上。在文艺创作领域,AI的不断渗透将给人类艺术带来明显变化:一是降低艺术创作门槛,内容生产加速出现自动化;二是促进技术与艺术、科学与人文的融合,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三是以图像化转向的“技术艺术化”方式加速人机共生社会的到来。不过在达成这些变化之前,这个技术“潘多拉”在用于艺术创作时还需要迈过三道门槛。
一是中文数据信息资源短缺,即网络上中文数据库存资源的有限性对网络文艺创作的制约。AI创作的有效性取决于数据库海量储备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以及高质量数据算力的预训练水平。如果供大模型程序使用的数据信息不够海量,出现信息短缺而导致训练不足,就将出现回应无果、效果不佳或提供“正确废话”的情形。例如,用于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训练数据的需求规模十分巨大,并且还有数据质量要求,需要建立多渠道资源的语料库,包括网页、百科全书、历史文献、新闻、报刊图书、网络社交平台、文学作品等各种文本数据,只有具备充足的高品质语料训练数据,才能保持生成文本的准确性,进而获得良好的文本质量。
统计标明,时下ChatGPT训练资料中,64.2%以上是英语,中文数据只占1.4%,仅与越南文相当。全球排名前100万的网页中,中文网站的内容占比是1.3%,排名第一的英文占59.3%。中文科技信息只占世界科技信息总量的0.1%。我们的大众网络尚未与世界联通,意味着国门外的中文数据我们无以为用,加之国内传媒内容重复率较高,而文学网站资源各自封闭,出于知识产权保护需要,商业网站的作品非订阅无以用,这样就形成了中文AI创作的“数据峡谷”。由于数据短缺,我们在使用文心一言大模型时,系统有时不得不把用户需求转换成英文,然后再给出答案。比如,让文心一言画总线它却画出了巴士,因为在英文里总线和巴士都是同一个单词bus,让它画弹簧却画出了春天,因为弹簧和春天在英文里都叫spring,让画起重机却画出了一只鹤,因为在英文里它们都叫crane。这就是中文数据库语料不足的表现。笔者曾尝试让ChatGPT画一幅“张艺谋踢足球”的图画,结果画面上的人物均不是张艺谋,究其原因,在于张艺谋从不踢足球,数据库里没有对应数据,是数据信息资源限制让他无从回答只好滥竽充数。数据信息资源短缺将直接带来两个结果:一是知识获取量不足,数据大模型只能从已有语料信息中生成自然语言文本,却缺乏对现实世界的深入理解,因而它难以获取综合知识,也难以灵活运用特定领域知识;二是训练数据的偏差,AIGC的训练数据主要来自于特定网站、特定语言、特定文化背景,其僵硬的逻辑选择无法适应灵动的场景转换,可能导致生成结果出现偏差。
二是AI创作缺少肉身感知的生命体验。中国艺术传统讲究“知人论世”(孟子)、“乘物游心”(庄子)、“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璪),重视从生活感受中获得生命体悟。王夫之强调“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黄宗羲也说了类似的话:“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发于心著于声,迫于中之不能自已,一倡而三叹,不啻金石悬而宫商鸣也,斯亦奚有今昔之间,盖情之至真。”鲁迅甚至说:“宝贵的文字,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换来的东西,非身经战斗的战士,不能写出。”文学来自生活、来自生命对生活的感受、来自对生命感受的真诚表达,无论是传统的文学艺术创作,还是网络文艺创作,概莫能外。而人工智能艺术创作始于硅基生命(机器)而不是碳基生命(人),是设定的程序运转和算力支配,哪里会有张贤亮创作《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说之前经历的那种“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命运磨砺,哪里会有高晓声创作《陈奂生上城》《李顺大造屋》时所感受的“半生生活活生生,动笔未免先动情”,哪里能做到像列夫•托尔斯泰那样:“只有当你每一次浸下了笔,像把一块肉留在墨水瓶里那样的时候,你才应该写作。”曹雪芹能写出孤篇盖文坛的《红楼梦》,与他家道中落,经历了从盛世繁华到绳床瓦灶的大起大落、痛彻心扉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无疑有着如鱼饮水般的关系。卡夫卡创作了《变形记》《城堡》《审判》等充满变形荒诞和象征直觉的小说,开启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先河,成为一代宗师,与他置身其中的奥匈帝国没落、小职员身份的卑微和恐惧,以及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与绝望不无直接关联,而这一切智能机器有吗?它能有吗?
有研究者提出:肉身是我们在与ChatGPT对抗时的唯一武器。肉身性的体验与人类的听觉、感觉、触觉等官能性感受息息相关,这些感受千变万化,人类目前积累的语料库恐怕难以描绘这些感受的万分之一,以人类的具身性体验为基点的实感才是文学的核心要义。基于肉身性体验所产生的综合感受——复杂的感情和思想,是人类与目前的ChatGPT最大的区别。事实上,无论多么智慧、多么神奇的人工智能,都不可能代替人、代替作家艺术家走进社会,体验生活,切入社会实践,感知人间烟火,让自己成为社会的一分子,成为生活、实践、烟火的主人。AI艺术创作没有发自肺腑的激情和热血,没有来自生活的切肤之痛,更没有植根生命的爱恨情仇,其作品与它的作者之间既没有志趣相投的同理心,也没有唇齿相依的共情感,完全颠覆了“躬身成文”“文以载道”的创作律令,在逻辑起点上斩断了作品和艺术家之间社会的、历史的、生命的有机联系。因而,没有生命体验,缺少肉身感知,是当下AI创作的一个致命缺陷。
三是硅基生命原创力稀缺。自然科学界习惯于把人工化的(artificial)机器智能称之为“硅基生命”,其“生命”活动是基于相对稳定的硅化合物。硅化物质能适应一些极端环境,如高温、高压、高酸碱度等,却没有意识指向和智慧原创。作为生命体的人是由葡萄糖、脂肪酸和蛋白质等碳化合物构成的、具有自我意识和价值判断力的高等生物,能通过代谢反应转化为能量,维持生命运转,并通过能动选择、自我复制来感知与响应环境变化。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还无法达到真正模拟生物细胞内部的智能水平和机能的复杂性,无法实现生命体更高程度的系统集成与功能密度。因而,包括ChatGPT在内的人工智能尚未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也就缺少真正的创新力或原创力。亦即说硅基生命的创造受限于“已有”,只有碳基生命的人依靠意识和自我意识去认识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本身的规律,才有能力“无”中生“有”,进而原创出“没有”。即使ChatGPT能回答高水平的问题,它也只能做到从1到100的拓展,无法实现从0到1的突破,这正是当下人工智能及其艺术创造的局限性。可以说,AI艺术诞生不了屈原、曹雪芹、莎士比亚、达芬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科学领域产生不了牛顿的经典物理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经济学领域产生不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社会学领域产生不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洛克的《政府论》。如果不是中华先祖的诗意想象,ChatGPT不会知道山叫“翠微”、海叫“苍渊”、云是“仙凝”、风是“扶摇”、太阳叫“扶光”、月亮叫“望舒”。强大的人工智能长于从已有的语料资源中寻求最佳答案,而它的创造力也受限于大数据训练模型。
需要说明的是,AI艺术创作的上述局限是就当下人工智能发展水平而言的,未来的人工智能会发展到什么水平,不可想象,也尚难预测。按照谷歌技术总监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在《奇点临近》一书中的说法,人工智能是分级发展的,它或将经历由低到高的三个层次。较低层次的是弱人工智能(Weak AI),只能解决特定领域的问题,一款一策,被称作“单项超人”,如AlphaGo在围棋领域天下无敌,打败所有高手,但它除了下围棋别的什么也不能做。较高层次的AI是强人工智能(Strong AI),即通用人工智能(AGI),在这个阶段,机器智能与人的智能基本相等,具备了类似人的意识和智慧,能完成人类所能完成的绝大部分工作,有许多工作特别是机械重复的、计算的、记忆性工作,会比人类干得更好。当下的ChatGPT、Sora等即是弱人工智能向强人工智能过渡阶段的产物。更高级的是超人工智能(Super AI),其智能水平远超人类,如不加限制或将反过来奴役人类,所以人类发展人工智能一定要有伦理规制和法律约束。库兹韦尔预测说:“一旦实现强人工智能,它会立即成为迅速增长的超级智能,从而失去控制……奇点预期的非凡扩展,人类的智慧数十亿计的翻番,这些将会在21世纪40年代中期发生。”一旦有了超人工智能,AI艺术可能会消除已有的各种创作“短板”,但到那时会不会又出现新的更难消除的隐患呢?只能拭目以待。
Sora生成视频截图(来源:OpenAI官网)
三、以“变”启新:重塑新时代网络文艺业态
以大语言模型为技术风标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已经为文艺创新开启“天眼”,作为依托数字技术“狂飙突进”的网络文艺,必将在人工智能挑战面前迎来“格式化”般的行业新变。
首先是网络文艺生产方式变化。AI辅助创作、协作生产的情形将成为未来网络文艺创作的新常态,数字大模型赋能在文艺生产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不可或缺,作家艺术家的独立创作转变为“人—机”互动式生产将不可避免。当我们使用ChatGPT、文心一言或网文大模型“阅文妙笔”时,只需提出文本要求,作品便倚马可待。2024年3月,笔者从西沙群岛回来后,曾尝试让文心一言写一首有关西沙群岛的七律诗,不到五秒钟它即呈现七律一首:
西沙群岛美如画,碧波万顷映天涯。
珊瑚礁石千般态,椰树椰风万种华。
海鸟翱翔天际外,渔舟唱晚夕阳斜。
人间胜景何处觅,只在此处不言夸。
该诗作可能谈不上多么精彩,但它的快捷反应和切题表达依然堪称神奇。如果你创作小说,可以把题目、题材类型、人物、情节、字数等相关要素提供给AI程序,即刻便能得到一个小说文本,还可以运用创意生成器、故事情节生成器功能,启发创意和灵感,获取有用的洞察力和见解,为创作者节省时间和精力。目前的ChatGPT4只能协助创作不超过2.5万字的情节桥段,可以预见,将来的AI创作一定能写出更长篇幅、更高完成度的作品。
在“人—机”协作时,提问者的水平很关键。华东师范大学王峰教授团队发布“大模型长篇小说创作系统”时说,寻找能够稳定完成提示词连续投入的生成机制,方能确定提示词工程的有效性,他强调:“提示词的撰写是系统开发的关键环节,它们相当于建筑的砖瓦,决定了作品的质量。提示词既要提供充分的信息,又要为大模型自主创作留有足够的空间,这种平衡是实现高质量智能写作的关键。”由他领衔完成的人机融合式长篇小说《天命使徒》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这种情形可称作“匹克马利翁效应”——你期望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你得到的正是你与机器交流时孜孜以求的,你对AI的要求和期望可以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提问水平的高低决定作品质量的优劣,“问”与“答”之间具有品质的正相关性。这表明,AIGC不过是文艺创作的“金手指”,网络文艺创作的主体仍然是作家、艺术家。
其次是网络文艺作品形态改变。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加持下,图文互补、文音影合一将成为未来网络文艺的主流。数字化技术带来的“图像时代”让“读的哲学”变为“看的艺术”,单纯的文字表意作品在不断收缩,更吸引眼球的图像如影视、游戏、动漫、短视频、广告等正充斥人们的日常生活场景和各种数码终端,越来越多地占据大众的碎片化时间。图文互补、文音影融合的作品更容易形成感官冲击,打破文字(文化)屏障,产生震惊效应,因而受众十分广泛。根据第5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12月,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为5.2亿,而网络视频用户高达10.67亿。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大模型的出现,适应并加剧了时代文化的数字化和图像化转向,网络文艺或将回到早期《哈哈,大学!》《蜘蛛战场》《阴阳发》等“图文融合”的多媒介表意时代,并且远比那个时代的作品融合得更好。例如,用户只需一句话描述视频主题、场景、风格,使用火爆全网的Sora模型、热门的Pika模型,以及Runway Gen 2影视级动画特效,即可在线生成AI视频。不断翻新的视音频制作工具已经让文生图、文字转视频、图像转视频、文字+图片转视频等多模态切换变得轻而易举,多媒叙事和“文—图”融合变得轻松便捷。笔者曾尝试用ChatGPT4写诗配画,提问: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孤篇盖全唐”之誉,请以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创作一首七言古诗并配图。旋即便出现一首七言古诗,旁边的配图在主题、造型、风格、意境上与该诗的诗意十分吻合。可以预测,“文—图—音—影—游”多媒创作将促使网络文艺出现“文→艺→娱→产”融合趋势。未来网络文艺的主要形态或将是互动视频、VR电影、电子游戏、计算机动画、虚拟偶像、网络文图小说,以及与这种技术环境相关的剧本杀、真人偶像、密室逃脱等,当下网络小说转短视频的火爆即可看作是作品形态改变的前奏。
最后是网络文艺的存在方式和运营模式重塑。人工智能让新时代的网络文艺处于艺术转型的前夜,它所带来的行业洗牌将重组市场格局,对此我们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过同时也应该看到,即使是技术化转型,也只是人类艺术发展的一个节点而不是终点。如果说精神世界的无限性决定了艺术方式的多样性和永恒性,那么人工智能对网络文艺的深度干预不过是借助新的媒介展示人的精神世界的不同侧面。只要人类的精神价值还需要艺术表达,文学艺术就不会因为媒介变革而消亡,反而会在新技术的冲击下创造新的历史奇迹,在蜕变中完成新变、开辟新天。如研究者所言:“生成式人工智能也有望开启一种全新的文学生产范式,甚至带来文学生产、传播、接受乃至审美观念、阐释批评等方面的一系列重大变革。”这种变革将历史地萌生于未来网络文艺的全过程。譬如:
从创作主体看,人工智能从网生交互的“人—人”主体,走向人—机交互的“拟主体”。当数字化“后人类”的主体身份露出文艺创作的地平线,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一旦全自动运行,“人文主义的伦理观或价值观对于技术新问题基本上文不对题”,文艺美学主体论逻辑的支点在哪里呢?
从网络创作过程看,人工智能用“傻瓜式”技术操作方式有效降低了文艺创作门槛,让键盘鼠标的“指令生成”代替“驭文之术”和“谋篇大端”。刘勰所描述的“思理为妙,神与物游”“陶钧文思,澡雪精神”“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等创作状态,全部交于程序模型来完成,从而在一个全新的创作实践维度上改写了传统的文艺创作论。
从网站平台看,网络文学公司、网络艺术公司(如影视、游戏、动漫、短视频、音频制作等),或将从管理网络作家、网络艺术团队走向管理AI程序,从经营网络文艺作品走向经营AIGC精品产能,开发更具市场竞争力的人工智能APP,文学网站、艺术平台和智能科技公司将整合为融媒体智能艺术公司。
从消费市场看,文学生产成为“内容供给侧”,视频消费升温为主流市场,网络作品从文字、视频升级为多维、立体、互动的作品形态,以此服务于更广阔的“大文创”和“泛娱乐”后,市场运营模式将会把原创内容、产业链延伸与传播渠道、消费者能动选择融为一体,升级AI赋能原创的多模态、多品类内容生产。
总之,技术的进步是一维的、矢量的,人工智能的升级换代必将以加速趋势重塑社会,并同时重塑人类的文学艺术。当新时代的网络文艺面对澎湃而来的人工智能冲击时,我们要明确三个基本事实:其一,人工智能艺术就是网络文艺,未来的网络文艺就是人工智能艺术,二者合二为一是未来网络文艺的发展方向,甚至传统文艺也将不可避免地朝着AI文艺转换,技术的力量势必开辟网络文艺新蓝海;其二,尽管“技术赋权”与“艺术赋能”具有非同一性,但AIGC进入艺术殿堂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大势,网络文艺创作者和经营者应该积极拥抱人工智能,接纳AI艺术,而不是漠视它,更不要排斥它;其三,人工智能的神奇功能会颠覆许多行业,让许多人失业,而文艺创作也许是最后被人工智能颠覆的行业之一,作家艺术家是最不易于被机器替代的,在人类大脑的“黑箱”被实验科学完全弄清楚之前,任何人工智能都无法彻底获得文艺创作的自主权。
*本文系2023年度湖南省社科重点项目“从玄幻转向现实:网络文学的回归与超越研究”(项目批准号:23ZDB045)的阶段性成果。
*为方便电子阅读,已略去原文注释,如需完整版本,请查阅纸刊。
作者:欧阳友权 单位: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院
《中国文艺评论》2024年第7期(总第106期)
责任编辑: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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